一位朋友告诉我，今天夏天他的远房亲戚带女儿来京，希望他帮女儿进大学读书。朋友自然无可推却，在多方探询之后，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很快找到一所民办大学，只要缴足上学所需的一应学杂食宿费用，即可入学。校方还特别表示，若能再介绍几个孩子一同入学，费用还可优惠。

我自然有些好奇，每年大学都有统考，招生工作为全国一盘棋，岂可自行联系？

细问之后才得知，朋友为他联系的这所民办大学并不受全国统考分数的限制。

朋友说，他的亲戚家在乡下，属经济尚不发达的地区，至今县城未通铁路。除了靠种粮卖钱，几乎难有别的收入。这位亲戚也曾少年壮志，希望能有一个精彩人生，可惜他求学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父母在极端贫困中仅供他读完初中，因那场持续十年之久的大动乱而将梦想彻底湮灭。

如同现在五十岁左右的人一样，在他成为父母的时候，正赶上计划生育。第一胎是女孩，这在重男轻女的农村是不可接受的，于是他生了二胎。二胎依然是女孩。在泄气的同时，还面临着高额罚款。在罚款尚未还清时，妻子又怀上了第三胎。夫妻商议的结果是，无论如何都得要个男孩，使姓氏得到传承，也让家族的命运在儿子手中得以改变。彼时的农村对超生的惩罚相当严厉，但为了儿子的降生，再沉重的代价也值得担负。可惜天不遂人愿，生下的仍然是女孩。

至此，他为生一个男孩所做的努力已到了极限，只能认命了。

据朋友说，这位远房亲戚生活的农村，女孩从小就要学做家务，带弟弟妹妹，有口饭吃就长大了，读书是谈不到的。但这位远房亲戚决意将自己的第三个女儿像男孩一样养大，不仅让小女儿自己活得像模像样，家庭的未来也全指望着她。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她的两个姐姐一个根本没有上学，一个只读完了小学，长大后像大多数乡村女孩那样，寻个人家嫁人，过着和父辈一样的日子。父母在这期间却一直倾全家之力供养着小女儿读书，直到高中毕业。

情况并不理想。由于乡村整体教育水平的低下，也由于种种其他原因，女孩高考落榜，成绩只有200多分，离录取分数线遥不可及。到县里找权威的老师问了，这样的成绩再复读一年是否可行？回答是否定的，基础太差，即使再读一年也很难上录取钱。执拗的父母不想让小女儿重复两个姐姐的命运，“说什么咱家也要出个大学生”，定下了这样的心思，毅然带着落榜的女孩到了北京。

还真的来对了。

就有这样的大学，不仅举双手欢迎入学，几年后同样可以拿到大学毕业的文凭。于是全家人包括已嫁出去的姐姐们一起不眠不休地商议了几天，“上，砸锅卖铁也让咱娃念北京的大学！”

我细问了一下，一年学费为六千多元，书本杂费一千多元，宿舍费两千元，北京的生活费用之高在边远农村无法想像，土豆红薯都得一元多钱一斤，吃喝再省一年下来也要两千元钱。

这样算下来，如果在北京读上四年，再怎样节俭，五万元的花费是必不可少的。

我问朋友：怎样解决如此高的学费？

朋友说：亲戚帮一些，朋友借一些，嘴里省一些。

于是，在今年8月底，朋友的亲戚带着女儿到北京的大学报了到。

由于大学近年扩招，大批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已不算新闻。这对于家境尚好的孩子一时还算不得太大压力，当然他们也为自己的前途着急，但对于那些举债读书的家庭则是不小的打击。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大学毕业已一年多、一直未找到固定工作的年轻人，他轻轻一笑，说：“傻不傻呀，我们这些在正经大学读出来的年轻人都找不着工作，哪轮得上她！现在招聘单位多牛呀，名牌大学毕业的还挑三拣四的，她上的那种大学，招聘单位连看都不会看，找工作根本没门！”

我于是将此信息传递给朋友，希望他劝那位远房亲戚再慎重考虑一下，千万别花钱举债的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朋友听罢“嘿”然一笑，说道理早跟他讲过了，但他“抝”得很，根本不听劝。又说，就让那个孩子上一回大学吧，说不定还有机会。不上又能怎么样？那铁定就是她两个姐姐的命运。我不禁怅然。

读书改变命运，这对于那些生长于偏远落后地区的孩子们无疑是学习的最大动力。我的一位亲戚出身于农村，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全县最高分考入北京，直到毕业一直享受着国家的最高助学金，现在成为中国一所著名高校的教授和博士生导师。我的另一位亲戚是粉碎“四人帮”后大学招收的第一批学员，其时他历经插队、工厂，并且结婚，虽然是城市青年，但已不可能再靠父母养活，是国家的助学金帮助已经成年的他顺利走完了读书的岁月，并且成为一家大报的记者。

凭心而论，大学文凭对他们命运的改变起着攸关重大的作用。

如此说来，读书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近几年多少家庭节衣缩食培养的大学生子弟却找不到合适工作或者根本找不到工作也是现实。

近日读报，称南方某省缺少数万名技术工人（即高级蓝领），这甚至严重影响了当地经济的发展。在市场的召唤下，一些已经拿到大学文凭的孩子转而再读中专，这不能不说是既不符合常规又令人遗憾的事情。中国的教育资源稀缺，许多贫困家庭的孩子尚得不到受教育的机会，而已经拿到大学文凭的孩子却面临着就业市场的拒绝。现行的教育体制一直引起各种争议和质疑，像大学毕业生再读中专的事情，无疑是对教育资源的极大浪费，应当引起有关方面的反省。如果在孩子们高考前就能及时发布未来就业的基本状况，为孩子和家长的正确选择做出理性指导，相信许多家庭会减轻负担，许多孩子也会少走弯路。

我很为朋友的那位远房亲戚及他的女儿担忧。

他的女儿刚刚走入大学，而且是北京的一所大学，这在他生活的村庄一定是引人羡慕的大事情。然而，他和他的女儿对四年后可能面临的现实做好准备了吗？

文/柯云路